“大姑”住在我家的后房。她精瘦,眉清眼秀,头上常打一个发髻,喜欢穿一付灰色长布衫,一付“仙风道骨”气质,和我奶奶同辈。她是“省城人”,可能是这个缘故,小时候,两家人关系特别好,互相关心,互相帮助。平常两家人语言交流多用“白话”,爸爸、妈妈都叫她“大姑”,我们几个小孩觉得好玩,也跟着大人叫,久而也就习惯成自然。给人家洗衣服收取点服务费,是她经济的主要来源,她生活很节省,饭桌上空空如也,经常见到一个小碗里放着几颗浸酱油的乌榄。她不是本地人,加上语言障碍和生活习惯等原因,很少和邻居交往。儿子远在海南工作,她的家很“简单”,只是孤家寡人,人特别善良,我喜欢和她在一起,她也很喜欢我,出门经常带我一起去。
父母爱儿子,爷爷奶奶惜孙子,这本是人之常情,但我觉得奶奶却是另类,我和她特别没缘分。也不知道什么原因,从懂事起,她对我特别凶,经常骂我“丧门星”,大事小事动不动对我就是一巴掌,她手锤特别狠,也特别重,有时候一拳砸下去,后脑勺几天后还隐隐作痛。兄弟口角,她更是不分青红皂白,首先向我开刀,所以我对她特别没印象。她是长辈,父母也拿她没办法,只是敢怒不敢言。偶尔在场看不过去,提提意见,必然引起一场轩然大波,然后出现长时间的“冷战”。影响了家庭气氛的和谐。所以,一般情况下,受了委屈,我都不敢告诉父母。
也不知道什么原因,两家人关系好好的,后来就变得非常紧张,我那时年龄虽小,已经感到有点怪味道。有一次,奶奶对我说,以后不要再到那边去(指“大姑”家),再过去,被我看见,小心我打断你的腿,她是“贼”,经常偷我家的东西。第一次听到“大姑”是贼,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这么善良的一个人,怎么会是贼呢?但慑于奶奶的淫威,奶奶在家的时候,我就不敢再去“大姑”家里。
奶奶那时候是居委会的片长(负责人),居委会每月给困难家庭发补助,“大姑”本该纳入经济困难的行列,可是奶奶却无中生有,说经常见到她卤“猪脚”吃,于是,“大姑”几次申请补助都泡汤。但她为人涵养好,也许出于无奈,见到奶奶还是主动打招呼,毫不计较个人的得失。
自从两家人关系出现危机后,“大姑”还象先前那样待我。有一年暑假,我们几个小孩在楼下马路上玩得满头大汗;刚才还是烈日当空,瞬间,风云突变,刮起大风,只见“大姑”向我走来,她那宽大的衣服被风吹得鼓起来,抖动着,像是要托着她飘向远方,她脸上的神情,让我猜出她早就在那里等我。她拿出手帕给我擦擦汗,对我说,天气热,不要在“日下”玩,小心“中暑”,刮风了,快回家。那时候我不知道“中暑”为何物,只知道她是在关心我,对我善意的提醒;她还要我听奶奶的话,不要惹奶奶生气,免挨打。我对她加深了好印象。
刚上小学一年级时,有一天,当我正在家里和弟弟玩捉迷藏玩得兴趣正浓时,忽然一群人串进我家里,他们围住奶奶,要奶奶交代问题。那时候,我非常害怕,不一会儿,就被带到后房“大姑”家里,其中一位剪短发的姑娘,严肃地对我说:“阿弟,你奶奶无恶不作,你要坦白交代,揭发你奶奶,否则,今天不放你回家。”被这个前所未见的场面吓坏了。其实我也不知道奶奶究竟犯了什么罪,只是低着头,由于害怕,浑身哆嗦着。那两个人象看守犯人一样看着我,还边交头接耳。“大姑”边干活不时把眼睛往我这边瞧,见我浑身打哆嗦,她倒了一碗开水走过来,一只手抚摸着我的肩膀一只手拿着碗喂我喝水。她对那两个人说:“小孩懂什么,怎么会知道大人的事,不要把他吓坏了。”那个姑娘听后对我说:“去玩吧”。我看见“大姑”那双焦灼的眼神有了缓解,露出安祥的神情……
中学年喜欢游泳,初一放假的时候,我经常和邻居阿伟到礐石海游泳,有一次,我和阿伟正在海里游得尽兴,发现有人爬到树上偷我们的衣服。当我们上岸的时候,偷衣贼已经跑得没影没踪,两个人只穿着一条裤叉跑回家里。奶奶不在家,我马上到衣柜里拿出衣服穿上,心里害怕极了,捏手捏脚把头伸向门外观察动静,只听见奶奶在大发雷霆,她对邻居一位阿姨说:“我今晚一定饶不了他,胆子真大,敢背着我偷偷去游泳,竟然把衣服给弄丢了”。那天夜里,我不敢回家吃饭,独自一个人跑到华侨中学(现在的汕头市第六中学)旁边一家建材商店门市门口的“沙地”里坐,“沙地”旁边堆满了袋装水泥、大水缸、大水函,那片“沙地”,我和邻居的小伙伴经常跑到那里玩“四脚落地”,或钻到水函里玩捉迷藏。我情绪非常低落,双手抱膝,卷缩着,只有天上的星星和月亮陪伴,旁边还有一只被丢弃的小猫走来走去。大概十一点多钟,我发现一个猫着腰的黑影,在每个大水函旁边转来转去,压低声音叫我名字。我抬头一看,是“大姑”,她抚摸着我的头说:“你‘阿婶’(指我妈妈,省城话的习惯叫法,我们在家里叫妈妈‘阿婶’)在到处找你呢,你还不赶快回去,免得你‘阿婶’操心,你奶奶应该睡觉了,你要小心点,不要惊动她。”说着,她从衣袋里拿出两块软糖,一块塞到我的手里,把另一块的纸扒开,放到我的嘴里,说这是朋友从香港带来的,她舍不得吃。糖很甜、很软,在那个年代里根本见不到这种糖果。那块糖还留着“大姑”身上的体温,我不知道她在身上放了多久……借着月光,她发现我的眉毛间还沾着腐烂的水草,她端详一会儿之后,撩起衣襟,用唾沫湿润了,在我的眉毛上轻轻擦着。我分明觉出她纤弱的的手指抖个不停。忽然,她发现我的脚上有点红肿,还在流血,大惊失色,问我:“怎么会这样?”我告诉她,游泳时不小心被贝壳刮伤的。她不禁变了脸色说:“这样会破伤风菌的”,她不嫌我脚脏,蹲下身体,把我的脚捧起来,用纸轻轻把血污擦干净,又从身上拿出万金油想给我涂抹,可能觉万金油没有止血的功能,又把它重新放到衣袋里。然后从口袋里拿出手绢给我包扎,包扎好之后,叫我马上回家;当我刚走出几步,她又把我叫住,只见她若有所思,沉默片刻,犹豫着把包扎在我脚上的手绢解下来,脸上出现一种猜不透的表情,她对我说:“去吧,还是去叫你‘阿婶’给你包扎好”。当我横过中山路,走到家门口,无意间回头,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还在不远处跟着我,透出几分焦灼神情,眼里有晶亮的东西闪烁着……
我上初三一年级的时候,“大姑”生了一场大病,很少出门,那时候她六十多岁,她的儿子儿媳妇、孙子也已经从外地回到她身边。有一次妈妈对我说,你“大姑”看来活不了多久,她得了不治之症,你有时间就偷偷去看望她,她最疼你,但不要让奶奶知道。其实妈妈和“大姑”情同手足,她非常尊敬“大姑”,爸爸经常背着奶奶托人到广州等地买药给“大姑”医病,妈妈也经常背着奶奶买点好吃的东西给“大姑”吃。有一次,我到楼下买了一包“咸金枣”,偷偷送给“大姑”,怕奶奶知道,叫姐姐放哨,“大姑”坐在沙发上,无精打采,骨瘦如柴,脸、脚已经肿得叫人不敢认,她已经无法进食,靠水和稀饭维持生命。我对她说:“大姑”,这包‘咸金枣’放在这里,‘嘴白整’或无聊时就拿几颗含在嘴里,会起到滋润生津的作用,你要好好休养,病会好起来的。”她有气无力地说:“惜你有用,快走吧,让你奶奶知道了,又是麻烦事”。
大概过了半个月,“打姑”去世了,那天夜里,他儿子请来了经师诵经,那夜的功德很隆重,哭声、抑扬顿挫的诵经声吵吵混杂,惨状毕现。特别是“过桥”和“礼血盆”的过程更是撕心裂肺。在这生离死别的最后一刻,我真想去和她作最后道别,可是迫于奶奶的淫威,整夜如坐针毯,悲痛欲绝,不知不觉中,眼泪模糊了视线……三十多年过去了,而今忆起往事,我心中那份伤痛和遗憾还是难以淡化。(广东汕头 侯斯韵)